凝视-电影的滋味丨凝视

2024-05-10 09:47 来源:爱美欣 浏览量:

《月光武士》改编自虹影同名长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始于1970年代重庆、绵延二十年的故事。(资料图/图)

晚上的时间一般用来读书或看电影,昨天看阿加莎小说改编的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发现导演肯尼思·布拉纳即主演侦探波洛,也是诺兰最新电影《奥本海默》中尼尔斯·玻尔教授的饰演者。奥本海默认为自己的导师过分,不让他去听一场期待已久的讲座,在苹果里注入氰化钾,第二天他想起,狂奔而去,发现苹果在教授玻尔手里,玻尔正要吃时,被奥本海默阻止。

人的绝望,怎么理得清?奥本海默那一刻是绝望的。好电影的滋味会让人浮想联翩。家人说遇到我之前,他在南法度假,想人生无常,心里空荡,毫无牵挂,朝河水走去,被好友发现,抓上河岸。没多久,他在英国一个生日宴上认识我,他说你当时头发一半长一半短,很前卫。我说人就是这样,如果你内心极苦,过得不像样,就会借助外在形式稀释这痛苦,比如有意无意偏向非正常,甚至衣服鞋子,好家伙,我有多少年是穿着高跟鞋,留着这样不规则的头发。

还好,你没有文身。他说。

如果我有文身,你还会爱上我?我问他。

他说,即便你有,当时我也绝不可能对你反感,人在对的时候遇见,一切都会原谅并包容。

这话让我深思。这三年发生太多的事,每个人的命运都发生了变化。之前我是个恋物癖,每到一个地方,会收集纪念物,小到一个瓷器,大到一尊雕塑,喜欢在古董旧货市场淘老明信片老邮票。有一年参加法兰克福书展,和好友欢天喜地在当地最大的露天市场逛,见到老地毯银勺,不还价就收了。现在我不会收,身外之物,何其多,何其累。除了书,我不扔,从去年到今年,一直在清理可要可不要的物品,多余的锅碗筷子,多余的衣服鞋子家具,家渐渐有些留白,我心里一阵轻松。

活着,比什么都好。

《月光武士》这部电影、这个故事,我五岁第一次听见家人邻居说,中学街宽阔绵长的一坡石阶走着一家人,上方的母亲身着和服,得返回日本,下方是父亲带着三个女儿在后面赶。石阶两侧是观望的人。时光流逝几十年,那情景一直在我心中闪现。我由此写了三千字不到的短篇,之后将它改写为五万字剧本,又由剧本改为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小说,每个人物在我心里活灵活现。小说出版后,我打破之前的剧本,重新写,每个场景,根据实地来,按照剧本里人物的形象找演员。

电影的前期是剧本、筹备资金和班子,然后拍摄,后期是剪辑、声音音乐、调色特效,前期难,后期更难。好多人在这个过程中会失去耐心,我努力吸取新鲜的专业知识,研究思索,让自己的听觉、嗅觉、直觉始终处于敏锐的状态。仿佛从一个遥远的国度走向另一个国度,先确定地点,规划路线,准备一路上所需装备,再抛开一切顾虑,什么人也劝阻不了,都说前面是陷阱、是坑、是万劫不复之路,我却不信。

刮大风下暴雨?这个太经常了,不必害怕。路上出现强盗,路上出现乞丐,路上出现笑面虎。唐僧呀,你去西天取经遇见的是妖怪们,想吃你的肉,为的是长生不老。我呢,遇上的一切事和物,是上天来考验我对电影的一片赤诚。电影是这么苦涩,这么坚硬,完全不可食之,只可统统吞入肚里。

《月光武士》的女主人公秦佳惠是一名护士,在工作中初识12岁少年窦小明。电影《月光武士》(2023)剧照。(资料图/图)

初剪定时,给人看,有朋友、有专业人士。定剪后,便有电影宣发公司看,有人喜欢,说它带着1970年代重庆的迷人雾幔,中心街老妈小面馆,那是真正的山城烟火气,滋味麻辣酸甜,值得细细品尝;有人不喜欢,说它不像中国惯常的电影,你胆子太大,居然跨界从作家到电影圈,做这么一部怀旧不讨好的电影。

偶尔我会说说自己的看法,偶尔我会保持沉默。

《月光武士》男主角少年窦小明的扮演者是左航,他的好多粉丝在微博上催促《月光武士》赶快公映,甚至难听的话都说出来。我在微博上发表了看法,谈到做电影的周期不是他们想象的,拍这部电影是2021年底,后期做了一年,因为在疫情中,后期公司包括好多主创都在隔离中。我们的电影从拿到龙标到现在,才不到三个月,一直在做后续工作、找最适合的宣发公司,不是不想上院线、尽早与观众见面。这条微博引来两极分化的评论。

苦闷中,我回忆自己喜爱的中外电影,想到《地道战》里日本鬼子进村被打得落荒而逃的情景;想到《简爱》里那在荒原奔走的身影;想到《卡萨布兰卡》里那钢琴弹奏的乐曲;想到《阿拉伯的劳伦斯》里迷人的沙漠;想到《四百击》里少年最后走到海边的长镜头,一望无际的大海,万里无云的天空;想到《甜蜜的生活》中女主走下楼梯时一道又一道阳光。我试着平静,去接受无法改变的事情,试着去改变我能够改变的事情。

我沉浸在自己的工作,没来得及关注你们,而你们立刻将我踢出你们的世界,与我背道而驰,本来我们是多么好的朋友和亲人,因为做这电影,我失去了你们,也失去了同一个母亲生的大姐。

是的,我遇到了好多这样让我莫名悲哀的事。

不时会遇到人教育我,为什么做电影没有事先找他/她?声称如果找他/她,我的电影会有明星,会有资金,会更有商业价值。我说,如果那时我找你,你不会理我,如果你理我,这时来向我伸出一只手也不迟。这种人说,世上第一流电影,是(造价)五亿以上的电影;第二流电影是五亿以下的,大制作、大演员;而第三流电影,小制作、没明星。虹影,你正是在做这第三流电影,你是作家,做作家就本分了,你要宣发你的电影,是痴人说梦。

我打断对方的话:我做什么,是我的事,而你是在讲电影吗?你是在讲钱。

钱可以生出电影,钱没有一流二流三流之分,钱就是钱,但钱永远不等于电影。

电影是艺术,第七艺术,乔托.卡努杜说电影是把静的艺术和动的艺术、时间艺术和空间艺术、造型艺术和节奏艺术全都包括在内的一种综合艺术。电影用镜头讲故事,讲一段渐渐淡忘的人的故事,讲那流转已久的传说,讲历史真相,用视觉音效讲述久远年代存在的正义和理想精神,电影就是实现不可能实现的梦,电影就是造梦,没有梦,我们如何做电影?如何看电影?英格玛·伯格曼说,我的电影不是让你的灵魂感到安逸,而是要让你和你的灵魂战斗。

虹影在电影《月光武士》拍摄现场。(资料图/图)

电影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经常自问,也被人追问。

好多时候感觉电影进入我的身体,在吸用我的血和灵气,我是否怀揣石头,走入河中?可是电影对我不放手,我只能折回头。我看见儿时,自己和父亲坐在长江边,注视江上行驶的船,全是定焦的,一帧帧,向我涌来,它们就是世界,这个世界不像我在江之南岸那么灰暗、无望,那么贫困,这个世界在江之彼岸有鲜亮的色彩和希望、无尽的激情和爱。这是电影,它永远属于那些不屈不挠的人,相信这个世界美好的一面,永远不失爱人爱世界的能力。

当天夜里做梦,我又站在重庆江边,与执行导演一起,在等船运来拍摄机器。雾气涌来。我朝前走,河水小心流淌着,我听得见自己的脚步,我看见一个废弃的缆车在前面,跟小时我在江边走过千万遍一模一样,甚至有一个桥洞,我走过去,立即从洞里走回来,我看见雾气在散开,对岸的山峦、房子及一些厂棚若隐若现,江水碧绿,荡漾着波浪,往左望去,就是重庆城中心朝天门左侧嘉陵江的景致。我激动万分,而右边是宽阔的沙滩,我手指那里,对身边的人说,为什么我们要去对面拍那场打斗戏,不,就是这儿,这是小时候我最熟悉的场景。

冥冥之中,我觉得这是生我养我的重庆,给我坚定的心的一份礼物。

我醒来,清晰地记着那是2021年冬天的一个早上。

两年了,好像很久,好像是一瞬。

写下这篇文章时,读到微博《小凤直播室》主持人小凤的微博:“《月光武士》真是这一年度最神秘的电影,由蜚声国际的罗马文学奖得主虹影根据自己的小说改编,并首次拿起导筒执导,她是有多么爱这个故事。帕慕克喜欢《纯真博物馆》,也不过就建造了一座时空有限的博物馆,无法想象他自己挑选一个芙颂和凯末尔,让他们摇晃在伊斯坦布尔的老街上,但虹影做到了。她不仅在纸上将我们催眠,跟随着窦小明、秦佳惠一脚踏进山城弯曲的斜街,还将他们的故事搬上银幕,让山城的氤氲气息,江河的浩荡之美都流经我们的眼底。祝贺《月光武士》获得美国好莱坞下一代独立电影奖最佳剧本创作奖提名,这是于万千期盼中的又一个好消息。‘这个电影奖的最高荣誉授予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杰出故事讲述者和富有远见的电影制作人。’杰出的故事讲述者,是的,那个五岁时在长江边的细雨里奔跑与呼喊的女孩,那个十八岁才知道自己身世从此定格了一生的河流的女儿,她一直是那个山鲁佐德一般靠讲故事活着的女子啊!”

她的话触及我心最柔软处,哪怕有一个人看到我的行走轨迹,有一个人注意到我的电影,我也应该感恩。

我像窦小明和秦佳惠一样摇晃在山城最陡峭的石梯上,看到城市的灯光一点点倾洒在江水上,那艘拖轮从暗下来的两江汇合处开过来,拉响气笛,还有人手持喇叭在喊,“停二号码头”,接着用重庆当地的脏话说起来。

好熟悉的情景,那不是别人的拖轮,那是父亲的,从他给我看的老照片上,我知道它的模样和形状,当然它早就成了一堆废铁,可我不止一百次想象它出现在江上,我把它复活在电影里,让它永久地存在下来。我的父亲,我相信,你在天之灵会看到这部电影,这部电影是向重庆和重庆人致敬的,又何尝不是向你一样的异乡人、异乡致敬,父亲,我相信,你看到电影最后,你会向我点头,会向我露出少见的笑容。

虹影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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