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帆-吕帆丨隔岸观《繁花》

2024-01-16 19:59 来源:爱美欣 浏览量:

电视剧《繁花》自开播便引发热议,不仅创造首播10分钟收视率破2的佳绩,也有观众对其剧情、叙事和节奏感到困惑,反映“跟不上”、“看不懂”。随着剧情推进,看向《繁花》“第一眼”的喧嚣渐渐淡去,对其美学风格和地域文化的“走心”讨论日益增多。

的确,《繁花》是有“门槛”的,起码和多数观众习惯的“舒适区”产生了三“隔”:叙事、方言、留白。但这种“隔岸观花”之感,或许既是导演初入电视剧行业的摸索,也是其遵循个人创作文本思想的坚持与妥协。

叙事:“故事”背后的节奏设计

从叙事上看,时代变革中的个体奋斗足以成就好故事,但多数观众更愿意看通过一步步努力、一场场权谋、一次次惊险,最终实现事业飞跃与人生价值的故事,黄河路上“一手股票、一手外贸”的宝总也引起了大家的热议。另外,观众能预料到《繁花》洋溢着王式格调和风格,但可能没想到连叙事手法也和常规电视剧有所不同,开篇便使用“大闪回”,并在92—93年间多次闪回跳跃、时间线交叉,画面也时而升格、抽帧,时而慢摇、急晃。连续剧不“连续”,引来观众直呼“怎么看”?

但在笔者看来,以上两点既是观众产生讨论之处,也是《繁花》主动“挑选”观众的门槛。首先,金宇澄先生的原著便不以连贯的故事取胜,而经过大刀阔斧的改编,剧集仍保留了其神韵,剧情并非剧版《繁花》的核心魅力。相比于让观众关注人物命运的起承转合,它更希望观众主动地带着情感、调动经验,对人物生发共情与理解,才能真正走进故事苦心营造的情绪氛围和表意系统。那些被打碎的时空、抽离的情感、明晃的暧昧,不光源自王家卫擅长的非线性叙事、碎片化剪辑等手法,也是将人物、情绪与事件、时间留出更多组合交织的可能性,从而构建出一种独特的叙事节奏。

影像本是梦,人生亦为大梦一场,《繁花》真正在意的也许不是梦醒时分,而是梦中的那抹超越现实的色彩,是否也会成为难以抹却的记忆。

方言:沪语背后的世俗“列传”

《繁花》的另一大特色是提供了普通话和上海话两个版本,后者尤其被沪籍观众称道。正因为沪语入文的烟火气息和细密写实的人间描摹,传奇与俗世之间微妙地相互借力,让《繁花》恰如“繁花”,既飞行又落地:方言叙事不仅为《繁花》注入了可感的情绪,也把故事拉回了可信的人间。

而更值得玩味的是,当“语言”——而非台词——成为角色真正交流的方式,剧集便构建出了一个大小人物共同生活着的“超时空”,与原著《清明上河图》般细碎繁琐地描摹日常细节的世情小说气质合上了拍。

胡适曾说,“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语言即文化,在由沪语构成的平实而丰富的表意世界中,叙述者“口语铺陈,意气渐平”,人物便不像多数电视剧在画面中被“上帝之手”牵引,更像是长在画面里,每个小人物都有恰如其分的光彩。著名影评人周黎明评价道:“《繁花》的人物塑造是另一个亮点,角色无论大小,均有发挥空间,也让演员获得各自的出彩机会,包括但不限于原著中没有的爷叔一角。”

这种“人人皆是角色、人人皆有前史”的设定,借用B站网友评论,便是聚焦十里洋场男女世情的近真写实,“有人为了吃一口饭不择手段,有人为了赌一口气不计代价”。据说《海上花列传》曾为《繁花》贡献了“书名一字”,但“列传”的色彩也确实保留在了故事中,恰如有评论总结的那样:“人物众多,你方唱罢他登场;线索纷乱,情色生意捣江湖”,这也印证了《繁花》开头的两句旁白:“一九九二年的上海,霓虹养眼,万花如海。”

留白:“不响”背后的时代余响

但若只是描绘20世纪90年代上海的“万花如海”,未免轻飘了些;于是,《繁花》第二集便将“天心不许人意,只要一个疏慢,就有果报”打在了片头字幕:繁华盛景下,各路人物各有各的生存现实,冷暖自知,冷暖无人知,正如王家卫所说,“《繁花》这本书一共有31章,没有连贯的故事,表面是饮食男女,里面是山河岁月、时代变迁。”

而历史无声,静待回响。剧集的改编抓住了原著中出现过1000多次的“不响”,并将它作为一种有力的解释,或无奈的表达。但“不同意、不妄议、不好说、说不好”的沉默中,往往又隐藏着个体看待时代的视角。近年受到热捧的历史学家王笛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海面上的波涛往往由下面的潜流决定,所以我们要把历史放到显微镜下,仔细分析,只有听到普通人的声音,才能得到有血有肉的、更鲜活的、更真实的历史。”从这个角度看,剧集大量使用低饱和度的光影构图,也许不仅是一种美学风格的追求,而是在降低空间背景的功能、聚焦人物内心的涌动之后,它“压暗”了什么又“打亮”了什么?它想将观众的目光牵引至何处?观点千人千面,但我们应能感受到:远看《繁花》确是霓虹闪耀,走近才会见到满眼的抗争、尊严与似乎有声的“不响”。这种接续以微观体察时代的方法,同样是一种重要的时代书写。

这种“不响”或许还有另一种影像化的表达。《繁花》中最精彩的段落,莫过于人物之间沉默猜测的“不响”与灵犀一瞬的“共响”,譬如宝总到至真园花2000元吃一份干炒牛河的戏码,情节虽充斥着大喊大叫,情感却无比微妙小心,宝总和李李让对方似懂非懂的“眼神戏”、点到为止的表演和留白的镜头语言,抻足了悬念和想象,当然也会让一部分观众感到困惑和不解。

用以上三点“隔岸观花”的分析来揣度王家卫墨镜下的真意,自然容易挂一漏万。但争议本身也是艺术创作的特质之一,正因为电视剧一直被视为大众产品,人们更容易忽视它同样是文化艺术作品。而在“媒介融合”已蔚然成风的当下,电视剧和电影可否为彼此提供新的表达、新的风格、新的突破?《繁花》在接受美学和个性书写之间诚然产生了巨大摩擦,但这份坚持和冒险不该“不响”,也许正会迎来下一个“繁花可期”。

文:吕帆 北京大学融媒体中心音视频办主任

编辑: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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