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耀亢(王汝梅 │丁耀亢《续金瓶梅》的创作及其小说观念)

2024-05-26 17:11 来源:爱美欣 浏览量:


《续金瓶梅》“以因果为正论,借《金瓶梅》为戏谈”,名义上曰续,实际上是“借潘金莲、春梅后身说法”,以《金瓶梅》为依托,丁耀亢写自己的作品。

《续金瓶梅》与《金瓶梅》立意、背景、产生时代均不同,有其自身独立存在的价值。

《金瓶梅》第一百回《韩爱姐湖州寻父普静师荐拔群冤》写普静师荐拔幽魂,解释宿冤,让众幽魂随方托化:西门庆往东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钺,潘金莲往东京城内托生黎家为女,李瓶儿往东京城内托生袁指挥家为女,花子虚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为男,春梅往东京孔家托生为女。

《续金瓶梅》接前书写西门庆、潘金莲等人物托生以后的故事。

续作以宋王朝南渡后宋金战争为背景,以吴月娘、孝哥、玳安(前书中未死人物),李银瓶、郑玉卿(李瓶儿、花子虚托生人物),黎金桂、孔梅玉(潘金莲、春梅托生人物)三组人物为主要描写对象,以月娘、孝哥母子离散聚合为主要线索,中间交错叙述其他两组人物故事。

在着笔描写、刻画虚构人物的同时,用约有十回篇幅穿插叙写一些历史人物故事:宋徽宗被俘途中听琵琶;张邦昌在东京称楚王,潜入宫闱,伏法被诛;宗泽单骑入山寨,招安王善;韩世忠、梁红玉大败金兀术;洪皓使金,被囚北国;秦桧勾结金人,通敌陷害岳飞。在各回文字中,作者用写史评的笔调写了大量议论文字。

作者说:“要说佛说道说理学,先从因果说起,因果无凭,又从《金瓶梅》说起。”(第一回)抽象议论与小说故事形象交叉。

《续金瓶梅》 (清)丁耀亢 著


《续金瓶梅》以宋金战争为背景,用金兵影射八旗军,以清兵入关屠城的现实生活为基础进行描写,披着写宋金战争的外衣,反映明末清初的战乱与人民苦难。

有时有“蓝旗营”、“旗下”等旗兵建制,把金兵当成清兵来写。作者把叛将蒋竹山、张邦昌写得没有好下场,对抗金名将韩世忠、梁红玉则热情歌颂,表现了作者拥明抗清的民族思想。

作者对李师师、李银瓶、郑玉卿、黎金桂、孔梅玉等市民阶层人物的塑造,暴露这些人物在宋金战争这种非常环境下的私欲、丑态,给予鞭挞;对他们受金贵族蹂躏欺压,受坏人欺骗侮辱,表现了一定的同情。

李师师,是宋徽宗宠妓。她拐骗银瓶(李瓶儿托生)当了妓女,以奉旨聘选为名。

金兵入城,东京大乱之时,李师师借助降将郭药师的庇护,未被金兵劫虏。李师师搬到城外,盖造新房,大开妓院。徽宗被俘之后,李师师“故意捏怪妆妖,改了一身道妆,穿着白绫披风,豆黄绫裙儿,戴着翠云道冠儿,说是替道君穿孝”。

她自号坚白子,誓终身不接客,实际以曾被宋徽宗包占过为荣耀,抬高自己的身价。

蔡京的干儿子翟四官人要出一百两银子梳笼银瓶,李师师利用帮闲郑玉卿欺骗翟四官人,骗取重金。李师师把郑玉卿认做义子,留在身边,满足淫欲。

李师师发现郑玉卿到银瓶卧房偷采新花,就指使七八个使女把郑玉卿打得鼻青眼肿,并大骂银瓶。

郑玉卿携银瓶乘船逃往扬州。李师师用巫云顶替银瓶,让翟四官人谋杀巫云,要置翟四于死地。

李师师与金将的太太们秘通线索,把李师师入在御乐籍中,不许官差搅扰。翟四官人被骗多次,受气不过,控告李师师通贼谋反,隐匿宋朝秘室,通江南奸细。

金将粘罕贪财,正要寻此题目,派一队人马,把李师师绑了,打二十大板,送入女牢。其家私籍没入官,丫头们当官卖嫁。

李师师经刑部审问后,将她批给一个七十岁养马的金兵为妻。李师师跟金兵到辽东大凌河,与老公挑水做饭。

《续金瓶梅》插图


小说描写李师师在宋金战争中与翟四官人的矛盾,显示李师师是一个狡猾诡诈、唯利是图,不顾廉耻的鸨儿形象。同时也形象地表现了这个鸨儿在宋金战争动乱年代中的浮沉,开始想凭借金将的庇护得势,最后反被金将摧残。

这是《金瓶梅》中没有的人物与内容。李银瓶,本名长姐,《金瓶梅》中李瓶儿死后托生袁指挥家为女。被李师师以奉旨聘选名义,骗到妓院当了妓女。

银瓶想有一位才貌兼备的状元偕老,苦恼不能嫁个好丈夫。李师师家有十个妓女,用各样刑法拷打。

因银瓶“是当初道君皇帝自选过的才人”,被敬奉着,日后靠她挣钱。翟四员外出一百两银子要梳笼银瓶,李师师贪图钱财,用银瓶利诱翟四。在银瓶未被梳笼之时,先与李师师的干儿子郑玉卿同房。

后来,与郑玉卿一起乘船逃往扬州。银瓶是绝代佳人,在扬州被盐商苗青看上。郑玉卿被苗青外娶的妓女董玉娇勾搭,郑玉卿对董玉娇说:“情愿把银瓶嫁了。”

苗青设计要贴上一千两银子,用董玉娇换银瓶,把银瓶用一顶小轿送入盐店。苗青老婆是一个妒妇,用铁火杖毒打银瓶,银瓶受屈不过,半夜自缢身亡。

作者解释说:“这段因果,当初李瓶儿盗花子虚十万家财,贴了身子给西门庆。今日花子虚又托生做郑玉卿索他的情债。那银瓶欠他情债,一一还完,还不足原财,因又添上一千两卖身的钱,完了债。”

李银瓶是一个被蹂躏被侮辱的少女形象,她得不到正当的爱情,跟浮浪子弟郑玉卿私奔,后又被郑出卖。

《续金瓶梅》书封


银瓶的悲剧结局,暴露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残酷。银瓶形象与作者的因果说教相对立,与前集《金瓶梅》中的李瓶儿也无内在联系。

黎金桂,黎指挥娘子所生,从小由家长做主,与穷困残疾鞋匠瘸子订婚。她羡慕孔梅玉嫁给金贵族公子,得到母亲支持,决心悔婚,终因迫于金地方官的威权,招赘刘瘸子入门,金桂得不到应有的爱情,过着郁郁寡欢的生活。

最后,她出家当了尼姑。这是一个令人同情的没有美满婚姻的普通女子形象。

但是,作者为了藉此宣传因果报应,把金桂写成潘金莲托生。为表达惩淫女的思想,让她变成“石姑”,表达“淫女化为石女”,“色相还无色相”的封建禁欲主义观念。

孔梅玉为孔千户之女。她父亲投降金人,被经略种师道所杀,母亲改嫁,家境贫困。她不甘心贫贱,一心想嫁一个富贵郎君。梅玉被孙媒婆所骗,终于嫁给金朝重臣挞懒的公子金二官人为妾。

金二官人的大妇凶妒剽悍,随意打骂梅玉,梅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金桂母女帮助下,出家做了尼姑。取法名梅心。作者把她写成春梅托生。

作者说:“或说前集金莲、春梅淫恶太甚,未曾填还原债便已逃入空门,较之瓶儿似于淫狱从轻。瓶儿亡身反为太重。”

又说“瓶儿当日气死本夫盗财贴嫁,与金莲、春梅淫恶一样”,用这种“淫根”轻重观点解释金桂、梅玉的遭遇与结局,是与人物形象本身蕴涵的意义不相容的。

丁耀亢用宿命因果报应思想解释续书人物与前集《金瓶梅》人物的联系是牵强的。作者从“淫根”轻重观点看待李瓶儿、潘金莲、春梅等人物命运,也是很落后的。

丁耀亢并不是《金瓶梅》作者的知音。当然,他对作品人物的描写,表现了人物在典型环境中的性格,对《金瓶梅》人物形象画廊有承袭,也有补充。

《续金瓶梅》插图


《续金瓶梅》艺术结构类似《水浒传》单线独传而不同于《金瓶梅》的千百人合成一传的复合结构。

作者不重形象性格的刻画,不以家庭为题材,人物大多活动在战场、禅林、山寨、旅途、郊野,重在写战乱离散给人们带来的苦难。

在体裁上杂神魔、世情、演义、笔记于一炉,像一部杂著,或可以说是一部杂体长篇小说。

《续金瓶梅》的改写本《金屋梦》凡例说:“可作语怪小说读,可作言情小说读,可作社会小说读,可作宗教小说读,可作历史小说读,可作哲理小说读,可作滑稽小说读,可作政治小说读。”足以说明《续金瓶梅》内容的杂。

这与《金瓶梅》集中表现出的世情小说特点有很大的区别。丁耀亢的小说观与我们现在的观念不同,与《金瓶梅》作者也有区别。他把杂文著作《出劫纪略》中《山鬼谈》照录进《续金瓶梅》第五十二回。

《续金瓶梅》是他生活经历的形象概括,又是他政治思想、宗教观念、情欲观念的直接阐发,真可以说是一部杂文长篇小说。

丁耀亢(1599-1669),字西生,号野鹤,又号紫阳道人、木鸡道人,山东诸城人。清顺治五年入京师,由顺天籍拨贡充旗学教习。

顺治十年冬,授容城教谕,十一年春就官,后迁福建蕙安知县。顺治十六年十月赴任,走扬州,入姑苏,访西湖。第二年未上任,辞官回转,此后不再出仕。

《续金瓶梅》写成于顺治年间任容城教谕之时。康熙四年(1665)八月,因著《续金瓶梅》致祸下狱,至冬蒙赦获释,计一百二十天。“著书取谤身自灾,天子赦之焚其稿。”(《七戒吟》)《续金瓶梅》刊行后不久,即遭禁毁,顺、康之际原刊本极罕见。

傅惜华原藏顺治刊本,图与正文均有残缺。山东省图书馆藏抄本三部,其中一部为莒县庄维屏旧藏,笔者曾访阅过此珍贵抄本。

齐鲁书社孙言诚氏认为此为原抄本,或者就是稿本,顺治刊本是以此抄本为底本刊印的。


《金瓶梅版本史》 王汝梅 著


丁耀亢与著名小说戏曲家李渔(1611—1680)同时而齐名,可并称“北丁南李”。

丁耀亢曲论《啸台偶著词例》比李渔《闲情偶寄》早二十二年。

丁氏早于李渔以“结构”为着重,提出“十忌”、“七要”、“六反”。“六反”云:“清者以浊反;喜者以悲反;福以祸反;君子以小人反;合以离反;繁华以凄清反。”

讲的是悲喜相间、清浊对比、福祸交错的艺术辩证法。丁氏还提出“要情景真”,情节奇,“不奇不能动人”的理论。

李渔也提出“非奇不传”(《偶集·词曲部》),认为奇才能新,新奇才能美。李渔小说刻意求新,失之纤巧,缺乏探索人生、追求理想的崇高宗旨。

而丁氏虽也主张“不奇不能动人”,但因立足于动乱的社会现实,关注人性,关心民生疾苦,其小说显得宽阔博大,有厚重深沉的历史感。

如果把丁耀亢的小说作为一种文化现象来看,他造就了小说作品的另一种类型,对其“有失演义正体”的特点,不应看成一种缺点,如刘廷玑所说:“道学不成道学,稗官不成稗官”(《在园杂志》)。

现今有的学者也说《续金瓶梅》既像小说又不像小说,是一“重大弊端”(周钧韬、于润琦《丁耀亢评传》)。

丁耀亢的小说,不拘格套,自创体制,开综合、多体制、写现实、讲学问、别善恶这种小说类型之先河。

以《感应篇》开首八字为总纲,“无字解”即以形象注解,与图解作用相类。“以十善菩萨心,别三界苦轮海。”

以形象故事,对现实人生的摹写来说明《感应篇》之思想。翼圣、赞经,以劝世为宗旨,把道学与稗官相结合,确是《续金瓶梅》的一大特点。

综合经史、笔记、长篇小说为一体。就小说而言,又综合世情、神魔、演义于一体。不拘格套,自成体制。揭示人性之恶与弱点,以悲悯之心关注人生、关注现实、关心政治、指斥时事。

在这方面继承了《金瓶梅》的积极成分。而又认为旧本言情,惩淫而炫情于色。

所以,他要消《金瓶梅》乱世的淫心(见第六十四回)。所谓续作,实即是破、是反、是批判。儒释道归一,拯救人心。心是善恶祸福之根源所在。

引李贽《焚书》曰“借用”,实即接受其童心论、发愤而作论、自然顺性论。李贽更多从自然人性角度论人之本心,而丁氏多从伦理道德角度演义彰显人心之善恶。

丁耀亢不愧是明末清初(即十七世纪中叶)的小说大师、文化大师。十七世纪中叶是出大师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李渔、金圣叹之时代。丁耀亢可与同时代的大师相比肩。

我们应认识丁耀亢、理解丁耀亢、科学地实事求是地评价丁耀亢。丁耀亢与其《续金瓶梅》永存于世,力能至于后世。


《王汝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 台湾学生书局出版(2015)


文章作者单位:吉林大学

本文获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王汝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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