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龙-扎心与冒犯，平遥影展的藏龙时光

抓紧观龙

金秋十月，是七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中老天最给脸的一届。晴空万里，微风拂面。夜晚露天放映吕克·贝松新作《狗神》时，不怕冷的那些，甚至可以披件外套，就安坐着享受完这个百变星君和百犬齐吠的精彩传奇。

天气预报中的降水，也在隆重的颁奖典礼之后才会迟迟来到，而将遮蔽了眼帘和真相的不停歇暴雨，永远留在了银幕上——那是上世纪末的江西抚州南丰县，开幕片和“费穆荣誉·最佳影片”《河边的错误》所选择的迷离案件场景。

不无意外的大奖优胜者《河边的错误》，也是今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藏龙单元的12部国产新片之一。这让今年平遥的“含龙率”（余华对主演朱一龙的赞美之词）更加拔高。

在中国城镇举办国际电影节展，存在着一个有趣现象。从抢票热情和速度上看，国产电影的受欢迎程度，总会远超国外电影。这并非是商业档期那种国产排片多、好莱坞没人看的情形，而是因为作为节展受众的迷影群体都知道，外国片等一等，总会有资源；而这些国内独立电影，即便都拿了龙标，但要想等到为支持他们去大银幕贡献票房，那不知得到猴年马月，或者永远遥遥无期。当然，定档10月21日的《河边的错误》是个例外。于是平遥影展开票首日，也就冒出了个段子：影迷们为一部两周后就要上映的电影，把平遥票务系统抢瘫了。

很多时候，节展电影也和院线电影有着明显区隔。抢瘫、一票难求、黄牛高价这些属于小众电影的热闹，也仅仅存在于有限的节展期间，存在于以为朋友圈就是全世界的微信群聊。绝大多数节展作品，一旦走上院线，经常就得面临一日游的命运。

说到一日游，就可以顺便展开聊聊今年藏龙单元这些国产小成本电影，某种意义上，它们也算是平遥选片口味之下的中国独立电影新鲜样貌。

东北与广东，争议之声中的银幕游

《一日游》《逍遥·游》《人海同游》，三游映平遥，分别呈现和讲述了北至沈阳哈尔滨，南下广州香港的三场旅程。《一日游》的旅者是摄影机，以高度戏剧化的群像样貌，呈现冰城隆冬时节的一天。影迷在其中可以轻易看出对罗伊·安德森、阿基·考里斯马基和雅克·塔蒂等名导的模仿和借鉴，可在观众觉察到“这也太像了”时又扭转节奏和镜头，以至于会滋生表达空洞、缺乏自我的批评，但也有人提出，如果给一个没看过这些欧陆大师作品的观众欣赏，会不会觉得新鲜有趣呢？至少是一幕幕让方言幽默大师东北人全面闭嘴了的二人转？

不久前先亮相圣塞巴斯蒂安电影节的《逍遥·游》，改编自当下炙手可热作家班宇的小说，是“东北文艺复兴”情境下的又一出人生悲剧。打一开始，摧毁身体和家庭的厄运就接踵而至，在冰箱里留着母亲余味的豆腐和楼下夜复一夜的广场舞中，坚韧的女主人公许玲玲，选择死磕这该死又得赖活下去的苦日子。幸好，生活总还留有余地，故事还算善意地赋予主角几位人物弧光同样充分的配角——玩世不恭的老爷子、恋爱脑的闺蜜、暧昧关系的老同学，以及一趟让他们暂离沈阳铁西区、去往山海关的短短两天“逍遥游”。从隐忍到释放，这既是揪心的苦情戏、又是出离的公路片。

一张不存在的虚构打口CD《Borrowed Time》，从第一曲“litchi”开始，将观众引入广州增城的一片荔枝林，并随即展开从荔枝林到热带雨林、从环市东路到红磡码头、从寻找生父到觅见打口碟友的《人海同游》旅程。女主角麦婉婷的妈妈，借着女儿的名字，在屋里电脑上玩着“虚拟人生”，借来的时光也弥漫到过去真实的爱情和虚假的婚姻。即便在香港水果摊上找到依然再卖苦力的生父，或许也不过像找到压箱底的打口碟那般，认真准备着清理了创口，“借来的时光“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除此“三游”，此次平遥影展还另有其他三部东北、岭南电影。与《一日游》的冰城隆冬彻底反季，《小白船》的主要故事时间都在哈尔滨的夏日里。极北之地，夏日虽短，却足够15岁心事重重的女孩刘娴，在妈妈远赴非洲行医的日子里，在与同学格格不入的假期里，晒到一束让自己青春期加速成长的耀眼光芒。那束光来自朝鲜族小姐姐金明美，她跟着单亲妈妈，来到刘娴那个也离异多年的父亲照相馆，以青春的活力、性感的气质、叛逆的性格，完全将15岁女孩的魂魄勾走。在女孩凝视之下，世界变得广阔，时光变得漫长，生命的酸甜苦辣也从此更有滋味。

同样落脚广州的《没有颜色的关系》和粤西阳江公路之旅的《浪漫的断章》，是此次影展遭到大规模批评乃至群嘲的两部电影。如若非要将不成熟的作者属性也强归类型片的话，它们当然都算爱情电影，也因此被观影量巨大、性别平权意识激增的节展迷影群体无情攻击：请求广东男导演别再拍爱情片了。或许是没能跟上正确时代，也或许是观影场域不同，笔者对这两部作品的观感并不糟糕。

《没有颜色的关系》的槽点集中于对洪常秀的模仿只剩中年男性油腻，以及不说人话的文邹邹台词。可影片故事置景的海珠区怡乐路，在我多年前有限的经历里，确实就是这般古怪的语境，每次从懂装不懂的反智河北（珠江北岸）来到广州美院附近找朋友，感觉他们都成了这部电影里出来的人物，言必新小说、德勒兹，不觉有任何别扭和尴尬，甚至享受着严肃的自信，而不沾染半点京城的俏皮话。而中年油腻男、说教爹味，这些贬义词更都是这些年的新生意识，即便都能从中看到某些人或某些群体的真实影子，但在时代进步的车轮下，确实不代表真实就是好的。

南有“浪漫断章”，北有“东四十条”

《浪漫的断章》横空出世，以及义愤填膺的激烈映后交流（争吵）事件，算得上是挽救了《没有颜色的关系》。其实如果不是看他人豆瓣短评以及微信群里的震怒，我个人是完全感觉不到电影存在性别问题，甚至还很享受导演这套尴尬幽默的。一趟带着现任的分手公路之旅，从出发之初就注定是心绪复杂的，既然没可能也没能力表现这种复杂，那就堆砌一些挽尊的恶趣味吧。电影对不甘心的舔狗男主角刻画，仅从剧情意味上，可以说成是“前任攻略5——坚如磐石”。也好，社会进步了，如今知道，这样的前任会被乱拳捶死。以后很多意识不到会冒犯她人的话，就还是收敛了吧。

不过，从《浪漫的断章》到同样现场无比热闹的陈丹青分享会，我意识到正负观影情绪会在影厅尤其相邻座位间传播。想想那些档期喜剧，一个人坐在角落看，听着前后排观众哄笑，有时会觉得尴尬，即便人家其实也没交头接耳；而很多时候和朋友一起观影，毗邻几人的观感也会莫名趋同。

《浪漫的断章》首映场之外的其他两场放映，除了三两声哄笑之外，就没听到观众会有强烈不适感。而在绝大多数观众花了80块的首映场，一旦有人觉得无聊开始刷微信群吐槽了，情绪就开始滋长并随即传染开来，更多人同仇敌忾甚至认为被冒犯到了，跟着出现了“映后谁带头骂一句我一定跟“的劝酒行为。而如果我也置身首映场的小城之春影厅呢？会不会也观感骤变、失去自我，跟着参与到高呼“退票”的群愤之中？

南有《浪漫断章》，北有《东四十条》。这不是说这两都获得了同样的“爆款”效果，而是都充满着尴尬时间。当然，到了《东四十条》这儿，尴尬更成了尬聊、尬笑这样中性意味的状态，如若喜欢新裤子彭磊以往那些电影（《北海怪兽》《乐队》），这种尬更多就是一种会心一笑的真诚赞美。“哥们，我觉得你得做点实际的事了”“可住鼓楼这儿的不就为了不切实际吗？”对话中一来一回的俩人，成了漫无目的City Walk的街溜子，他们从东四十条走到亮马河，垂钓着有一搭没一搭的空洞时光，恣意摆烂延长着不切实际的鼓楼青春，等待一只戈多般的十万赛鸽。

被定格的故土和故事

离去与归乡，是节展电影的常见主题，此次体现于置景距离平遥不远大同和汉中的两部作品里。无独有偶，两部电影中男主人公都在广东打工和置业，他们暂归的家园，都是在城镇发展中被遗弃的破败角落。外面是泥泞的街道、堆砌的建材、搬迁的通知，里面是苟延残喘或已彻底凋零的旧日家庭时光。

《年年岁岁》的主人公是一位回到大同郊区的默默无闻导演，他带着剧组，通过拍摄一部叫做《老黄历》的电影，以戏中戏的方式，努力修补导演主角和去世父亲之间过往的裂痕，一边是眼高手低的艺术家，一边是固执守旧的土老头，最后只能映射在阴阳两隔的银幕正反面。

《野果之歌》里，男主角在陕南汉中镇巴县的祖宅，直接成了不再具有交易价值的废墟。一趟迁墓之旅，将他带回从今以后也没必要再回来的故土，通过与故友故人淡如水的重逢交谈，似在探索故居与故乡于离去之人的意义。血缘亲人一旦入土为安，“故”也就彻底成了注定一场空的过去式，这种忧伤情绪弥漫全片，让整部电影更像是一篇意涵模糊的游记。

另一些故乡的故事，则被以复古的影像，定格于故去的时光里。《沉默笔录》和《河边的错误》都是典型的犯罪悬疑类型片，剧情都设置于上世纪90年代的南方小镇，刑侦男主角都由富有丰富表演经验的明星（章宇和朱一龙）饰演。

高口碑的职业演员，还真就能立即让角色成功竖立起来，让故事变得让人信服，也让电影品质迅速区隔开其他低成本作品。在影展期间一场热门的学术对话“他们带来惊喜”中，法国名导吕克·贝松就说自己最初那些短片，因为对通过表演陈述故事毫无信心，镜头总是拉得远远的，直至导和演都逐渐成熟，才敢凑近拍摄表情特写。而这些上世纪的公安故事，注定不是还乡后对着亲友拍摄的纪录片，因此还真得让人物戴上明星光环。

平遥，不设防的城市

跟着属于国产影片的“藏龙”单元，观众从南到北、自西往东地，在银幕上游览着中国大地。却另有一部特别作品，让一位暂且将独立人格深藏于贤妻身份之下的大学女老师，从厦门出发，将情感经历的高光时刻和与之相伴的电影时间，设置到捷克首都布拉格。安静的家居与热闹的访学，迅速形成鲜明的情绪对比。

起初注定会被质疑为刻板印象的主配角职业身份，也随着故事推进和角色人物弧光发展，让他们的行为逻辑得到合理解释，也就更有助于表达最美妙的爱情只不过是盛极一时的飞蛾扑火。全片看下来，可以体察到生活在海外的导演李冉，对爱情关系无奈无解的认同，对公婆怎么说都有理的确信，以及对沟通越深距离越远之现实的接受。“我们不能白头偕老”，原本的片名也更能对应上其英文名——Till Love Do Us Part。

还有一部被纳入“卧虎”单元的高口碑国际影片《杀死紫罗兰》，由长期旅居日本的中国姑娘张钰执导，全片由日本职业演员出演、日语对白，在横滨摄制，并从未出现任何华人社会和作为标志性符号的中华街影子。故事虽与一部悬疑小说形成互文，埋藏了一些线索，但表达充分明确，在技法方面直来直去，没有任何藏掖，观影感受非常畅快。

总期望对外文化输出的当下中国，也早该有直接讲述与国人无关的海外故事了。过去的好莱坞触角就以遍及全球各角落，却总在以英语演出从欧洲中世纪到末代清廷的他人历史，有了Netflix之后，才逼着保守的北美观众，适应一公分高的字幕，真正扩宽了国际视野。同样，在因各种原因让档期和平台国产大片彻底反超好莱坞的当下银幕和屏幕景观中，也该给观众投喂更多样的异国风味了。

这一届平遥国际影展闭幕时所宣布的“添翼海外计划”（WINGS INTERNATIONAL），加上《杀死紫罗兰》这样的电影，就算是一个不错的好征兆吧。期许来年，能有更加丰富的、奔着罗西里尼奖而来的世界电影故事，让古老的平遥，成为一座不设防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