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我悠悠地叹了口气。似乎在回忆着久远的往事。

顾小曼不耐烦地掐了我一把。「故事呢？」

「我从小身体就不好，我们镇上算命的张麻子说我活不过十八岁。十七岁那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她是我们班新转来的一个女孩。漂亮、活泼，天天扎一个高挑的马尾……恰好她还跟我成了同桌。后来我就渐渐喜欢上了她，但我后来又发现她其实喜欢上了另一个男孩，你知道吧？我活不过十八岁的……」

「嘁！算命的话也能相信？」

「你还要不要听故事了？」

「好吧，好吧！你接着讲吧，你活不过十八岁又怎么了？」

「你知道什么叫做替罪羊吗？」

「什么替罪羊？」

「就是宗教故事里的一种说法，每个人生来都有自己的原罪，如果需要洗脱自己的罪孽，就要向老天爷献上一只羊来顶替自己的罪孽。」

「哦，那你有什么罪呢？」

「我怎么知道，算命的张麻子又没说。」

「那然后呢？」

「我知道我活不过十八岁，原本我已经认命了，可我自从爱上了那个女孩后，我又不甘心了，于是我就需要找一只替罪羊。」

「你杀了一只羊？」

「不是真的羊。」

「那是什么？」

「是她喜欢的那个男孩。」

「是张斌？」顾小曼惊恐地叫了一声。

我突然沉默了下来，冷冷地盯着顾小曼。顾小曼大张着嘴巴，一脸恐惧地看着我。

我咧嘴一笑，道「你怎么不问问后来呢？」

顾小曼声音颤抖着，怯生生地问道「那么后来呢？」

「后来我活过了十八岁啊！」

我见顾小曼依旧一副心惊胆战的模样，索性接着咧嘴冷笑道「你可能不知道， 张麻子当年说了，每十八年是我的一道坎，我的第一只替罪羊是张斌 ，那么十八年后，我就需要找到第二只替罪羊了。」

顾小曼用哭腔小声问道「你今年贵庚？」

「35，所以是该我物色第二只替罪羊的时候了。」

顾小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手忙脚乱着爬了起来，向着副驾驶座逃了过去。接着她毫不犹豫，打开车门就跳了下去。

7

我目瞪口呆看着顾小曼敏捷地像一只兔子似的跳下了车。

「嗨，你干什么啊？」

顾小曼哇哇大哭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脚下的土路向着远方的夜色跑去，很快消失在了黑夜下的雨幕里。

我懊恼地咒骂了一声，抓起手电筒和雨伞，就向着她追了上去。

顾小曼一个踉跄摔倒在了泥地里，她全身上下都沾满了泥水，满脸雨水和泪水横流着。

我一步一步向着顾小曼走了过去。

「你不要过来啊，求求你了，不要杀我。」

我来到顾小曼身边，一把拉起了她，我这才想起来，手里的雨伞还没有撑开呢。

顾小曼全身抖个不停，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着我。「不要杀我，不要杀我！我太瘦了，当不了你的替罪羊的。」

我轻轻拍了拍顾小曼的脸颊，冷笑道「我杀你干什么？」

「做你的替罪羊啊。」

「那不是你要听的故事吗？」

顾小曼擦一把眼泪，胆战心惊着，又一脸茫然。「那真的只是一个故事。」

我肯定地点点头，努力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来。谁让这个女人之前一惊一乍的，两次把我吓了个半死，这下终于也让我逮着机会把她吓了回来。

顾小曼双腿依然软绵绵的，全身上下一点力气都没有，我几乎是半抱着她回了驾驶室。

爬进驾驶室里后，顾小曼依然心有余悸，连目光都不敢和我对视。

我开了驾驶室的顶灯，再翻出了驾驶证，身份证，一一摊在了顾小曼的面前。「看看，看看，我叫张志强，我今年才二十九岁，这下你放心了吧，我不会抓你做替罪羊的。」

「那么……」顾小曼哭兮兮地看着我，很执着地问道「那么张斌去哪了？他真的失踪了啊！」

「你到底是谁？你好像和张斌很熟悉的样子！」

顾小曼擦了一把眼角的泪水，可怜兮兮道「我其实不叫顾小曼，我才是李莉。」

「李莉不是死了吗？况且……我怎么可能不认识李莉！她可真是我当年暗恋过的女孩呢！」

顾小曼可怜兮兮地点着头，她将脑袋埋在了膝盖上，惨兮兮地哭道「我是死了啊，我本来在地里睡得好好的，可突然就感觉到了什么，好像是张斌在呼唤我，他说他死得好冤啊，他让我在路边等着你……」

顾小曼一边哭着，一边又抬起了头。

我看着眼前哭得梨花带雨的顾小曼，突然惊恐地发现，她哭出的眼泪居然变成了鲜红色。

顾小曼满脸的泪水沿着脸颊，在她脸上流出了两道鲜红的印记。昏暗的灯光下，看着两道猩红泪痕的顾小曼，我再一次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

8

顾小曼一边哭着，一边向我爬了过来。

「张斌到底去哪了啊，当年他不告而别，一走就再没音讯，而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你一定知道的是不是？是不是你杀了他？ 」

「不是我，我没有……」我磕磕巴巴地说着。

「那他为什么叫我来找你啊？你告诉我啊？」

「他……」我一时间语塞。

当年张斌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曾经向李莉家里提亲，可李莉的母亲要了一笔天价彩礼。张斌的家里条件并不好，哪有可能拿出那么一笔天价彩礼。

而我最后一次见到张斌的时候，他就仿佛已经丢了魂似的。张斌托我有时间了常回老家替他看看，他要去缅甸挣大钱了，等他挣够了钱 ，他会回来娶她的。

可张斌一走，就再也没有了丝毫音讯，一晃已是快十年的光阴，我有理由相信，张斌一定早已经长眠在了缅甸那片热带雨林里。

「张斌去了缅甸，说是挣大钱去了，他说他会回来娶她的……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啊！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飞快说出了当年自己知道的所有情况，当年张斌临走之前，嘱托过我，让我告诉李莉，等着他。

「那你为什么回来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我一直以为他抛弃了我……后来我又发现我怀了他的孩子……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顾小曼那恐怖的脸已经凑到了我的面前。

为什么我没说出张斌最后留下的嘱托呢？我一时间愣神。

「我回来找过你的，那时候你还在镇上开着理发店……我找了你几次。」我捂着脸，说不下去了。

因为那时候嫉妒已经占满了我的心，我来找过李莉几次，她却始终对我不冷不热，她心心念念着，只有那个去了缅甸挣大钱的张斌。

我突然一阵阵懊恼。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啊，你答应过他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让我以为他抛弃了我。」

「不是这样的……我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你也不要走了好不好，你就留下来陪我呗！我真的好冷啊！」顾小曼那张恐怖的鬼脸上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

我拼命向后躲着，可背后就是座椅靠背，我已经无处可躲。

我正想要拉开车门跳下去，顾小曼却尖叫着扑了上来，她的鼻尖已经紧紧贴上了我的脸。「是你害了李莉啊！我要让你替她偿命！」

「真不是我啊……」我带着哭腔，甚至双腿之间瞬间有了一股暖意。

9

都说童子尿是辟邪之物，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童子尿起了作用，我突然脑袋就清明起来。

我感觉到了顾小曼鼻尖对着我的脸颊喷出的一股热气。

怀里能感受到她身体的温热，鼻息间能感觉到她呼吸间的馨香，她确确实实是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啊。

我诧异地用颤抖的指尖伸手摸了摸顾小曼的脸颊上那两道鲜红的泪痕。

触感滑滑的，再放在鼻尖嗅了嗅 ，那分明是口红的气味。

顾小曼的鼻子贴着我的鼻子，她趴在我怀里，看着我的动作，突然就愣住了。

我再次确认了一下，顾小曼脸上红色的泪痕，我的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一定是她刚才低头假装哭泣的时候，用口红在脸上画出了两道鲜红的印迹。车内昏暗的灯光下，不仔细分辨，还真看不出来。

我和顾小曼就那样面面相觑着，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那张充满诱惑的红唇，鬼使神差之下，我就吻了上去。

果然，她的嘴唇也是热的，有一股水蜜桃似的味道。

我浅尝了一下，又一下，再深尝了一下……

顾小曼瞬间瞪大了眼睛，她愣了足足有一分钟，接着一巴掌就向我脸上呼了过来。

我早防备着她这一手 ，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顾小曼不依不饶着，另一只手又对我打了过来，我自然是如法炮制，手拿把攥地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

顾小曼奋力挣扎着，一时间和我在驾驶室里滚做了一团。

「你就叫顾小曼，我想起你来了……当年你不是跟在李莉身后那个她的小表妹吗？你就是那个黄毛丫头呀？」

当年我应该是见过她几次的，只是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自然印象不深。

「你才是黄毛丫头呢？你们全家都是黄毛丫头……」顾小曼张牙舞爪着，对我又撕又咬，突然她瞪大了眼睛，满脸惊恐地望着我。

「天啊！天啊！」顾小曼尖叫起来。

我被顾小曼突然间的神情变化吓了一跳，实在是这个漫长的雨夜真TMD太刺激了，我脆弱的心灵早已经是疲惫不堪，难道又有什么惊人的变故？

就在我惴惴不安之际，顾小曼伸手向我两腿之间摸了摸。她尖叫着「你是不是刚才吓尿了？天啊……你恶心死我算了。」

「没有。」我嘴硬着，同时一张老脸也燥的发烫。

「你不要碰我……」顾小曼拼命推开我。

我默不作声，拼命将她又拉进了怀里。

我和顾小曼大眼瞪小眼着，就保持着这么一个暧昧的姿势。

「你太恶心了，你居然吓尿了啊……天啊！」顾小曼见推不开我，就只能拼命捶打着我。

我真羞愧的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可现在已经这样了，我也只能没脸没皮任她奚落着，除了抱紧她不撒手，我实在想不到别的掩饰尴尬的办法。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小曼终于放下了心底对我的鄙视，她或许是打累了，终于静静趴在了我的怀里。

「可是……」顾小曼语气里又有了哭腔。「当年人家是那么喜欢你！你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你骗了我表姐啊……他们都说她是自杀，你知道吗？那天连着下了几天暴雨，山洪连公路都冲毁了，然后他们就从白水江里打捞起了表姐……他们都说表姐是自杀的，可那怎么可能呢？我当时就在她身边啊，那天真是涨了好大的洪水呢。」

顾小曼说不下去了，她俯身在我怀里一阵阵的颤抖。

顾小曼后面的话我都没听懂，我只听懂了，她说她当年喜欢过我？

那句话像是天边的炸雷一样在我脑海里翻滚着，我瞬间瞪大了眼睛！我保持着僵硬的动作，脑子里已经开了锅。

我的脑海里信马由缰地想着当年的往事，那一对苦命鸳鸯终究已经成了往事……随着回忆起起伏伏，我听到了怀里顾小曼均匀的呼吸声，我还能感觉到她慌乱的心跳，我的心也跟着越跳越慌。

在慌乱中，我隐隐约约有着莫名的期待，可后来什么都没有发生。

也许一切都是我的幻觉吧。

恍恍惚惚中，顾小曼趴在我怀里，发出了细微的鼾声，她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想到和顾小曼短短几个小时的荒唐事，一阵倦意袭来，我两眼也越来越沉，不知不觉间，我也终于沉沉睡去。

那晚我做了一个美梦，梦里我和顾小曼谈起了恋爱，我们手牵着手，走过了很多地方……

10

我是被山中的鸟鸣声唤醒的，醒来的时候，顾小曼已经不在车里。

驾驶室里仍有她身体香味的余韵，但她真的已经离开了。

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天色已经亮了，天空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淡青色，山林间有飘渺地雾气，像一层薄纱，将四周的山谷都掩饰的影影绰绰。

我在货车四周找了一圈顾小曼，却没有她丝毫踪迹。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后来我用千斤顶顶起了后车轮，又给车轮下垫上了几块石头，这才将车开出了那段烂泥路。

我焦急地沿着山路往前开着，可一路上都没有顾小曼的影子。

前面终于出现了一座小石桥，过了桥后，再走不远，我果然回到了大路上。

一夜的离奇经历，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等我赶到白水镇时 ，天边刚刚露出第一缕朝霞。

我找了许多人打听顾小曼的消息，可小镇上没有人认识她，她就像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一样。

我再向镇上的居民打听县城来白水江镇上的路是不是被山洪冲毁了。

可镇上的居民却像看傻子似的看着我。

就在我疑惑间，县城开往白水江镇的第一趟公交车摇摇晃晃地驶进了小镇。

我瞬间就明白了，昨晚那个叫顾小曼的女孩是故意引我走上了那条岔路。可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又迷惑了，昨晚发生的一切，那真是荒诞不经的一场梦吗？我一时间再也分不清楚。

我想去顾家村寻找顾小曼，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因为那次回家的时间真的很匆忙，并且我心里还是有着隐隐约约的担忧。我知道当年我做错了事，李莉的死，应该是她的一个心结吧，我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顾小曼。

办完老家的事情后，我去李莉坟前上了一柱香，愿逝者安息吧。

我又开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

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发现，我真的忘不了那个雨夜里偶遇的姑娘。她的精灵古怪，她的嬉笑怒骂，甚至于她的波涛汹涌，都成了我追忆中一抹挥之不去的梦呓。

11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年。这一年来，顾小曼的笑脸，她的声音，她的气息，天天在我脑海里浮现，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却又触不可及。

我还是辞去了货车司机的工作，回了老家。

回老家后，我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跑起了县城到张家湾镇的客运黑车。我并没有刻意去寻找顾小曼，或许是真怕，她只是那个雨夜里出现的精灵。

我常常祈祷着，如果有缘，就让我再一次遇见她吧。

那是一个秋日的黄昏，我开着车沿着近日来来跑过无数次的公路前往白水江镇。

走到第一次遇见顾小曼的小桥边时，几个去白水江镇赶集的女人远远地就在路边招起了手。车停稳后，一帮老娘们簇拥着上了车。

我要开车上路时，突然有人喊了起来。

「等等，等一等……还有人没上车呢？」有人在车厢里喊着。

「哎呀！顾家那个小妮子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是呀，是呀！那小妮子常年不在家，怎么又突然回来了？」

刚上车的几个女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我踩下刹车，向着人们指点的方向望去。

一个女孩上身穿一条白衬衫，下面一条牛仔裤，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脚步迈的飞快，过了小桥，向着我停在路边的面包车跑了过来。

一个年龄大一些的女人就卖弄道「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吧，这小妮子听说曾经得了精神病，时好时坏的，这眼下也不知道治好了没有，大家可都不要招惹她。」

几个先上车的女人们开始议论纷纷。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脸喜气洋洋的顾小曼上了我的面包车。

一车乘客都躲到了车尾部的后座去了，就剩下顾小曼一个人，左看看，右瞅瞅，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副驾驶座上。

顾小曼偏过头对我笑了笑。「你好……咦！我们在哪里见过吗？你看着好面熟啊！」

我看着眼前容光焕发的顾小曼，笑了笑，不说话。

顾小曼就对我伸出了手来。「哎呀，对了，我叫顾小曼，家住白水江镇顾家村，请问你怎么称呼？」

「我叫张志强，弓长张，士心志，堪比小强的强……你记住了吗？」我耐心地解释着我的名字。

顾小曼撇撇嘴，不屑道「啰哩啰嗦，婆婆妈妈，叽叽歪歪，也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笑了笑，并不理会顾小曼的挖苦。

我开着车，心情愉悦地向着白水江镇驶去。

突然顾小曼又大叫了一声。「呀！那个小强是吧，你知道吗，前面通往白水江镇上的大路被洪水冲毁了，看到没，前面那个岔路口，左拐……对了，那里有条小路是可以绕过去的。」

「是吗？」我满脸哭笑不得，但路过那个岔路口时，我还是一脚油门拐上了那条崎岖的小路。

车上的乘客们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叫和咒骂声。

我脸上有泪水滑落，我突然想到，当年有一个小姑娘，眼睁睁地看着她表姐落了水……而嫉妒是一条潜伏在我们每个人心底的蛇。

（完）